记录乡土中国｜范雨轩：吴地亲迎婚俗中“挑箩担”习俗的意象与功能——以江苏靖江为个案

作者简介

范雨轩，江苏靖江人，上海政法学院法律硕士。

摘 要：吴文化地区在亲迎婚俗中保有“挑箩担”习俗，江苏靖江作为少有的江北吴语城市，因其枕淮卫吴的地理环境和“一副箩担下沙洲”的移民文化，融合出异于周边地区的“挑箩担”习俗，具有独特的文化意象。“挑箩担”习俗在当代仍有较多礼节流程方面的讲究，但也呼应现代生活作出了改变。该习俗中所用的箩筐体现着靖江的城市精神、民众性格和地域性审美，箩筐中的物品也具有积极的隐喻性。民俗是流动的，“挑箩担”习俗的社会功能已发生嬗变，传统的聘礼功能已经淡化，但其仍具有不过时的文化传承价值。

关键词：吴文化；婚俗；挑箩担；靖江。

婚俗向来是民俗学的重点研究对象，一地的婚俗往往承载着当地民众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体现了当地的婚嫁观、家庭观乃至人生观。中国幅员辽阔，各地的婚俗既有共通之处，也呈现出地域性特色。很多地方在传统六礼之一的亲迎（迎亲）环节中，都较好地保留了类似挑担、挑箩格的习俗，即男方家迎亲队伍前往女方家接新娘时，会有专人挑着罗担打头阵，罗担里放着红包利是以及寓意美满的吉祥物件。目前迎亲时挑担的习俗大抵集中于华东、华南地区。较典型的诸如客家地区婚俗中的“挑箩格”、赣北地区的“箩担礼”、皖南的“背箩担”“挑箩担”、江苏张家港的“十六样挑三担”、浙江温州的“挑箩筐”。上述例子中除了客家地区，其余皆为广义的吴文化地区。江苏省靖江市地处华东，位于吴方言区的北端，自然也在迎亲环节较完整地保留了“挑箩担”文化。靖江地区位于吴地与江淮的融合地带，独特的人文地理环境使靖江在“挑箩担”讲究上与周边的吴文化地区以及江淮文化地区的挑担婚俗形成了一定差异。克利福德·格尔茨教授认为民俗学和人类学等经验学科都将“地方性”（locality /placeness）视为认识和理解人类日常知识与文化的关键概念，鉴于此，本文将靖江亲迎婚俗中的独具区域特色的“挑箩担”文化作为重点研究对象，并实地调查了“挑箩担”的流程与礼数讲究，探讨分析其意象与社会功能，以期为深入了解吴地与江淮地区之婚俗文化提供帮助。

一、枕淮卫吴与民俗融合

靖江的“挑箩担”习俗讲究两副箩担，即两根扁担、四只竹制箩筐。靖江“挑箩担”所用载具的数量、形制以及挑的方式不同于张家港的“十六样挑三担”和兴化的“盒担”“上门盒子”，也不同于皖南吴文化地区的“背箩担”。靖江“挑箩担”民俗兼有周边各地的特点，却又独具靖江气质，主要原因在于靖江“枕淮卫吴”之人文地理环境。

光绪《靖江县志》曰：“环靖皆江，夹维扬、毗陵间，有沙洲隆起，名马驮沙。”靖江古称“马驮沙”，三国时为东吴孙权牧马之地，此后“或北属太兴，或南属江阴”。至明成化年间，靖江置县，“其地属金陵下流，又抗江海门户，捍全吴屹然重镇”，靖江因此得名，承担着“拱卫江防以靖其地”的任务。自明成化年始，靖江属常州府。清承明制 ，除1860-1864年短暂归属通州府，靖江仍属常州府。民国年间靖江流转于常州、通州间。1949年靖江解放后，先隶属于泰州专区，后划归扬州专区。1996年地级泰州市设立，靖江改为泰州市代管迄今。

靖江由于历史上长期隶属于江南常州府，且至明末才与江北完全接壤，故其主要方言属于吴语太湖片毗陵小片。作为少见的江北吴语飞地，自然也是江北的吴文化飞地，“靖江隶吴，礼节俗尚与江南诸郡邑大略相似。”但根据上文靖江地理概况可知，靖江毕竟位于淮扬、毗陵（今常州）之间，地理条件上“枕淮卫吴”，与江淮文化重镇扬泰地区接壤，接受了大量江淮地区的移民，自然会受到江淮文化影响，故靖江吴文化的底色上还点缀了不少江淮风气。靖江在古代作为移民纷至沓来的新陆地，吴文化与江淮文化交流碰撞的最前沿，其婚俗文化在上述背景下，自然形成了融合的婚俗样本。

二、“挑箩担”的讲究——传统婚俗的当下呈现

中国古代便有六礼文化，其中作为六礼最后一礼的亲迎更是婚礼当日的重要环节。所谓亲迎，费孝通先生言简意赅地总结为“即所谓亲迎者，乃男子于举行婚礼之前，亲身至女家迎接其新妇同归其家是也。”靖江人历来讲究迎亲的礼数，当地的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靖江宝卷》中的《三茅宝卷》即有关于送亲、迎亲等婚俗的记载，“挑箩担”作为靖江迎亲的头阵，颇有讲究。在当下的靖江地区，新式夫妻倾向于举办中西合璧的婚礼，一般在婚礼当日的白天迎亲，晚上则在酒店举行新式婚礼仪式，上演着司空见惯的在司仪主持下互换戒指的环节。因此迎亲便成了结婚当天传统民俗最具象的展现，也是婚礼宾客参与度较高的环节 。其中“挑箩担”作为男方迎亲队伍前往女方宅邸接新娘时的首秀，自然讨人欢喜。如前所述，现代婚礼流程早已中西结合，但是靖江地区仍保留了中式婚俗中挑箩担的部分讲究，这部分讲究能够被保留，正印证了挑箩担习俗的生命力。本部分笔者会基于调查时的记录，简述靖江地区挑箩担习俗的具体流程与讲究。当然笔者所观察到的肯定不是以所谓原教旨形态呈现的“挑箩担”，民俗不是恒久常态的存在，笔者观察到的只是“挑箩担”在当下的样态。本文的调查区域为靖江东部的X镇和靖江西部的D镇，笔者实地参与到上述区域举办的若干场婚礼的迎亲环节，重点记录了“挑箩担“习俗流程中的讲究之处。

图1:箩担上“箩担车”的情形。图片来源：笔者拍摄于靖江市X镇X村。

结婚当日，迎亲队伍会在提前请风水先生看好的良辰吉时准点从男方祖宅出发。当然现代社会男女方家距离一般较远，迎亲队伍多采取车队的形式前往女方宅邸。男方车队的车辆数目必须逢双，每辆车上迎亲人员均为双数（含司机在内）。打头阵的车上载箩筐、扁担等物件，其他车辆紧跟其后，故靖江人又将领头的车称为“箩担车”。

离女方宅邸尚有一段距离时，即需将箩筐从车上挑下。此时女方家已得到消息，会鸣放鞭炮迎接箩担队伍。现代一般多为新式小区，故进小区门口便将箩挑下车，由男方家的两位挑箩担专员（有的地方称其为“押礼官”，本文从之）负责挑箩担至女方宅邸门口，男方家派出的押礼官一般为新郎的男性长辈。箩担队伍行至女方宅邸门口时，女方家会派人来接箩担，数量也是两人，与男方家同理，一般为新娘的男性长辈。男女双方的押宝官交接箩担时，要注意箩筐不要落地，直接在肩头完成交接。交接完毕后，女方家押礼官负责将箩担挑入女方宅邸，并端放于女方家大厅。此时男方家迎亲人员会给女方家的押礼官红包利是以示感谢，女方家亦会给男方家的押宝官及其他迎亲人员派发红包。

至此“挑箩担”仪式尚未全部完成，在新郎、新娘、伴郎、伴娘进行“堵门”“闹婚房”的环节同时，女方家属也不能闲着，他们需要将箩筐里那些寓意着幸福美满的吉祥物件取出一半并留下一半，再放入女方家提前准备好的与之对应的物品。箩筐的具体内容物及其寓意笔者将在本文第四部分具体介绍。待到堵门、敬茶、改口等流程完毕，新郎接出新娘后，女方家的押宝官会将女方布置好的箩担挑起，按照先前的形式交接给男方押宝官。男方押宝官再将箩小心挑回箩担车，箩担承载着新娘娘家的回礼与祝福，与新娘一起被迎接至新郎家。

三、“挑箩担”背后的民众性格与地方性审美

靖江婚俗中的“挑箩担”一般需两副箩担，即四只箩筐，两根扁担。靖江箩筐由竹子编制而成，器形为上圆下方，高约65公分，直径约60公分。男女双方需各出两人负责挑罗担。婚礼时使用的箩担形制与寻常农耕时所用的箩并无实质差异，只是在上面箩筐口蒙上红布，并以万年青点缀。稍讲究的人家会选择绘有寿桃、并蒂莲、红双喜纹样的箩筐。两副箩担看似寻常，背后却蕴含着靖江地区的民众性格与地方性审美。

（一）移民精神：从“一副箩担下新沙”到“两副箩担迎新娘”

箩筐，在吴方言中常被简称为箩。箩本为农具，用来盛放物品，在江苏尤其是长江沿岸地区十分常见。靖江选择普通农具箩筐作为迎亲时盛礼品的容器，而非像一些周边地区那样使用木盒、漆盒，说明箩在靖江地区承载了独特的意象。

靖江本为扬子江中马驮沙，至明末才因江水冲击完全与江北接壤，故本地居民多为移民。后随着江水的持续冲击，长江两岸不断有新的沙洲成陆，江苏扬中、靖江、张家港有许多被称为“沙上人”的移民，在过去的几百年里，沙上人的祖先“一副箩担下新沙”，到靖江、张家港等地开垦新沙洲，他们是中国式的冒险家。明清和民国期间，由于物质条件有限，彼时靖江的江堤较为矮小，故每逢特大水汛，便会江堤溃决、洪水过境。靖江有首颇具乐观主义思维的民谣唱到：“住江边，吃江鲜，大水一来屋朝天。挑起箩担去逃荒，水退回乡再种田。”从中可以看出，在过去生产条件低下的时候，箩担就是靖江先民的行李箱，靖江先民的迁徙、开垦、逃荒都离不开箩担。在靖江人心中，箩筐不仅是普通的农具，也是精神载具，是先祖拓新精神和乐观主义的象征。每个物件都有属于他的故事，靖江的“挑箩担”习俗，不仅寓意着五谷丰登、仓廪充盈，其背后还蕴含着靖江先民开垦新沙的勇气和面对自然灾害时的豁达乐观。

（二）率易平坦的民风与地方性审美

“挑箩担”不仅承载着靖江民风，该习俗所用箩筐的形制还独具靖江风格，通过箩筐实体可以感悟到靖江人地方性的审美经验方式。靖江亲迎婚俗用的箩筐，即使到了现代，形制上看着也较为古朴。往往就是在装好吉祥物件后，用带有红双喜图案的红布盖好箩筐口，并缀上万年青作装饰。有些人家会在箩筐上绘上寿桃、并蒂莲、红双喜等纹样，以讨彩头。

图2:靖江“挑箩担”所用的箩筐，图片来源：笔者拍摄于靖江市X镇X村。

靖江箩筐朴素的形制与江苏其他地区的箩盒、漆盒、上门盒子相比较为朴素。如光绪《靖江县志》卷五《风俗》所言，靖江礼节虽与江南诸郡相似，“然江南稍浮薄，而靖地下湿，厥土夷。衍生其间者，多驯扰柔顺，率易平坦。外不营耳目之观，内不务机变之术，不能习伎巧糊口四方。”由此可知靖江民风较其他吴文化地区，较为淳朴，不善机巧，不够活络。按光绪《靖江县志》所载，靖江先民虽不是很会经商营生，但贵在坦率，不贪图耳目之冠，“布衣食麦饭，宁劳苦自食其力，不屑低眉垂首视息于人。”靖江先民淳朴率直的生活态度自然也形成了朴素简约的地方性审美，箩本身就是实用形工具，对于靖江人来说，其承载的文化意象已经足够了，稍加装饰便是上好的婚礼吉祥物件。

四、“挑箩担”的内容物及隐喻

 除了箩筐本身的形制，箩筐的内容物也是靖江“挑箩担”民俗的重要组成部分。箩里面放置的物件名称谐音、数量、寓意，都讲究讨彩头，是靖江民间婚姻观和对美好生活向往的物化象征。周星教授认为：“从文化人类学的立场看来，婚礼乃是充满启示的象征性仪式群，有时候这些启示是需要使用暗语或隐喻表达的。”箩筐里盛放的讨彩头的物件便是此种隐喻的具体例子。

表1 箩筐的部分内容物及其寓意

男方家放入箩筐的物件有：桂圆两袋、步步糕两条、芝麻杆成双、红糖两包、万年青、绿色竹叶、红枣、活鱼、肉、米、小麦……其余物件随风入俗，即根据各乡镇之习俗作改动、增减，灵活机动，可谓每家的箩都有每家的特色。

女方家接过箩担后，要将男方取出的物件取出一半，并留下一半，寓意着父母对小夫妻新生活的支持。需要注意的是，女方家需将米换成米粉，小麦换成黄豆。女方还需准备好红绿被子放入箩筐中，铺红盖绿对应着传统文化中的“红男绿女、成双成对”，寓意着生活红火、生机勃勃。

此外女方家还需准备好“子孙桶”系列物件，吴文化区的“子孙桶”系列物件，传统上由马桶、水桶、脚盆三件组成，隐喻着中国古代“多子多福、人丁兴旺”观念。木制马桶乃子孙宝桶本体，古代江南地区女子临盆时，会将婴儿产于桶中，故此器物在吴文化地区有极崇高之地位，其中蕴含着对女性生殖力的隐喻。除了马桶之外的水桶和脚盆也发挥着隐喻功能，水桶有聚财之意，脚盆则有聚福之意。需说明的是，当下传统马桶早已不是实用器，故一些靖江家庭会用红色塑料桶代替马桶作为子孙桶，这也是民俗流动性的体现。子孙桶内一般会放有：牙刷、牙膏、肥皂、长毛刷、针线、剪刀、皮尺、步步糕、卫生纸、筷子、长生果、红枣、桂圆、核桃、粽子、红色熟鸡蛋、福娃一对。这些物件并无金贵之物，多为生活用品，从中可以看出靖江人的实用主义精神。

 靖江“挑箩担”中所挑之物皆为具有象征和隐喻功能的美满之物，其中有寓意新人穿金戴银、步步高升的物件，也有祈愿新人天长地久、婚姻美满的物件，更有寓意新人早生贵子的物件。由上文可知，靖江先民多为移民，飘零半生，背离故土来到靖江开垦新沙，故靖江人对于婚姻的稳定、长久十分看重，希望子女能够安稳的生活，不用像先民那样直把他乡作故乡，而是在靖江这片热土上开枝散叶。箩担所盛的子孙桶、红枣、桂圆等物已经超越物之本身，其背后是深刻且不过时的隐喻。

五、“挑箩担”在当下的功能嬗变

“挑箩担”在传统社会中的功能偏向于“聘礼功能”。文化人类学的调查资料显示，几乎每个实施从夫居的民族娶妻都要交纳聘礼，聘礼多寡通常根据家庭条件而定。中国古代社会结婚六礼属于基本礼俗，缺一不可，尤其是亲迎之礼，作为六礼压轴之礼，马虎不得。虽然在亲迎之前已有纳征之礼，即民间所说的给“三金”、给彩礼，但是亲迎作为六礼最后一礼，其中的挑箩担习俗仍承担着“聘礼”的延续功能。古代的时候物质条件不丰富，如上文所说，靖江先民在面对江水决堤时仍需逃荒，故对于先民来说，箩担中撞的米面鱼肉皆为稀罕之物，具有较高的经济价值。

民俗文化具有流动性，是一种活态的文化，当代社会“挑箩担”之社会功能已发生嬗变。靖江人民的生活水准明显提高。靖江人民在继承先民“弘大刚毅，任重致远”之民风，埋头发展经济。时至今日，靖江市已常年上榜全国百强县，更是手握全球一成造船订单量。如今箩担中的米面鱼肉对于靖江老百姓来说，不过是稀松平常之物，其更多的是作为美好寓意的物质载体，承载着人们对新人的祝福，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就连婚礼仪式本身，自1994年民政部实施《婚姻登记管理条例》后，也褪去了法律意义上的婚姻公示功能，逐渐变为单纯的礼俗。挑箩担“聘礼功能”的淡化使得挑箩担习俗更加的纯粹，更多地发挥着文化传承、祈愿祝福的功能。从文化展演（cultural performance）角度考虑，挑箩担乃至整个婚俗正从过去复杂的社会功能中抽离，逐渐演变成人们表达美好愿景的承载形式，新人夫妇、婚礼宾客通过参与到“挑箩担”中去，传递出靖江当地的民风、婚姻观与地方性审美。

六、结语

综上所述，靖江因其枕淮卫吴的地理条件和移民文化，吸收融合了吴文化地区和江淮文化地区亲迎婚俗中的挑担风俗，并形成了靖江独有的“挑箩担”民俗。靖江的先民背离故土、渡江而来，在新生的陆地上开垦，靖江箩筐文化承载了靖江先民“弘大刚毅、任重致远”的民风；箩筐的形制朴素大方，体现了靖江不同于江南诸邑的率易平坦的地域性审美倾向。靖江“挑箩担”习俗十分注重箩筐内容物的寓意，其中子孙桶更是起到了有趣的隐喻效果。箩筐中的物件超越了物之本身，承载了亲朋对新人的祝愿。民俗非永恒不变之物，“挑箩担”已逐渐失去了聘礼功能，更多的作为人们表达愿景的承载形式.

婚俗礼仪渗透着中国人的哲思，挑箩担习俗渗透着靖江人的哲思。靖江作为吴文化与江淮文化的交融前沿，民风是淳朴的、坚毅的、乐观的、进取的。箩担本蕴含了靖江的民众性格，箩里盛的是靖江人给予新人的祝福和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挑箩担习俗的讲究较好保留说明靖江人没有忘记祖先的传统，没有忘却先祖移民至马驮沙时的开拓精神。从“一副箩担下新沙”到“两副箩担迎新娘”，正是靖江历史的一段小切片。时代在前进，民俗自然也是不断变化的地域性文化，靖江“挑箩担”民俗的社会功能已经嬗变，但是他承载的意象定会长期流传下去。

注：本文荣获第三届“记录乡土中国”暨2023-2024寒假大学生民俗文化社会调查活动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