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产的呼吸与创意的回响——重读马知遥《文化创意与非遗保护》

《文化创意与非遗保护》是由马知遥、孙锐合著，天津大学出版社于2013年12月出版的学术著作。今天重新研读本书，其深邃的学术思考与实践视角，在当下非遗保护与发展的新语境下仍有重要的指导意义。（严敬群）

翻开马知遥教授的《文化创意与非遗保护》，一种审慎而清晰的思辨气息扑面而来。在文化创意产业如火如荼、非遗“活化”口号响彻云霄的当下，重读本书，这部著作宛如一剂清醒的良药，以严谨的学术理性和深刻的实践反思，重新锚定了文化创意与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之间那复杂而微妙的边界。

长期以来，在“创造性转化”与“创新性发展”的宏大话语下，一种将文化创意直接等同于非遗保护、甚至以创意开发替代核心保护的思维一度盛行。仿佛唯有经产业化、时尚化、体验化改造的非遗，才能证明其“活”在当下。马知遥教授以其深厚的文化遗产学研究根基，系统地剖析了这一思潮的潜在风险。他并非否定创意的价值，而是进行了一场至关重要的“概念厘清”手术：文化遗产的本体，与以该遗产为灵感源或元素衍生出的创意产品，是性质截然不同的两种存在。前者承载着特定社区、群体的历史记忆、技艺精髓、精神认同与文化基因，其核心价值在于其真实性、完整性与传承的活态性；后者则是当代市场逻辑下的文化商品，追求审美吸引力、经济效益与传播广度。将二者混为一谈，甚至以创意产品的繁荣来评判或替代遗产本体的存续状况，无疑是一种危险的认知错位。

书中最为振聋发聩的观点在于，明确划定了创意应用的“禁区”与“适用区”。马知遥教授旗帜鲜明地指出，创意决不可介入非遗的“抢救”与“保护”核心阶段，更不能对遗产本体进行任何旨在迎合市场的“改造性开发”。一旦传承千百年的技艺被随意增减，神圣的仪式流程被简化为表演噱头，蕴含深厚文化语义的符号被抽离重组为时尚图案，所产生的便不再是文化遗产的当代延续，而是徒有其表的“伪非遗”。这种“保护性破坏”比直接的漠视更具隐蔽性与危害性，因为它以“发展”和“弘扬”之名，悄然抽空了非遗的精神内核，使其沦为丧失文化根脉的空洞符号。

那么，创意的用武之地何在？作者给出了精准的定位：在确保遗产本体得到妥善抢救、记录和传承的基础上，创意可以且应当应用于非遗的“推广”与“传播”环节。例如，通过精良的纪录片、数字博物馆、沉浸式展览、富有感染力的叙事，将非遗背后的历史、技艺、匠人故事与精神世界生动地呈现给公众；设计具有现代美感但尊重原真性的文创产品，作为公众接触、了解并喜爱该非遗的“引玉之砖”。在这里，创意扮演的是“翻译者”与“桥梁”的角色，其目的是降低公众的理解门槛，增强文化共鸣，扩大遗产的认知度和影响力，从而反哺保护工作，吸引更多社会资源与关注，而非直接对遗产本身进行“手术”。

这种区分，实质上是对非遗保护工作中“保护”与“开发”关系的重新校准。马知遥教授主张，在理想框架下，保护与开发可以并行不悖，但必须遵循“隔离”与“序次”原则。保护是第一位的、根本性的，其目标是守护文化遗产的精神价值与历史信息，确保传承不绝；开发是衍生性的、辅助性的，其目标是合理利用文化遗产的资源价值，创造经济效益，并反哺保护。二者绝不能互相混淆、相互替代，更不能本末倒置。健康的模式应是：以扎实的保护工作守住文化的“根”与“魂”；以审慎而智慧的创意开发，培育滋养这文化根脉的“土壤”与“氛围”。

通览全书，马知遥教授的论述并非简单的理论推演，而是结合了大量地域案例与实践反思，附录中的研究综述亦展现了该领域的学术脉络。这使得他的批判与建构都具有坚实的实证基础。在当今非遗保护从“抢救性记录”向“可持续传承”深化转型的关键期，《文化创意与非遗保护》一书无疑提供了至关重要的思想坐标系。它提醒我们，在面对非物质文化遗产时，应怀有足够的敬畏与耐心。文化的生命力在于其内在的传承与适应，而非外部的强行涂抹与改装。创意可以是让古老遗产在现代社会中被“看见”、“听懂”的优美回声，但这回声绝不能掩盖或改变遗产本体那独特而珍贵的原初呼吸。唯有坚守这一界限，非遗保护才能在时代的浪潮中，既不固步自封，也不迷失自我，真正实现那份穿越古今的文化守望。